持續數月的遊行風波下,香港警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
在擔負著維穩防暴重任的香港警務處機動部隊中,為數不多的“警花”,卻承擔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她們中間,有人是20年的老警察,有些是入行3年的年輕人,壹頭短發,溫和而幹練。與男警員壹樣,女警員也要負重十幾磅,站在沖突的最前線,在負責警戒的同時,她們還要跟示威人員溝通,試圖以女性的溫和去緩解緊張氛圍。
近日,機動部隊的女警官何林(化名)和女警員阿元(化名)接受了新京報記者的采訪,講述了她們在這場風暴中所面臨的前線壓力,被“起底”的困擾,以及朋友的誤解,她們為社會的撕裂而痛心,也感恩外界帶給他們的支持和動力,“希望社會早點平息,大家壹起坐下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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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7日,警員在旺角地鐵站附近警戒,執行公務。新京報特派香港報道組 攝
在沖突壹線
“曾連續工作30小時,拿頭盔當枕頭”
新京報:最近幾個月的遊行活動中,女警員要承擔哪些工作?
警官何林:香港的5個警區的機動部隊每個都有170人。但現在的形勢,170人是不夠的,在6月12號以來,我們日夜都穿著防暴服去示威現場。
我所在的機動部隊有21個女警員,已經算多了,有的就只有2位。但機動部隊女警員的招募、選拔、培訓都和男警員壹樣,壹起承擔防暴工作,沒有男女分別。
警員阿元:最辛苦的壹次,連續執勤30多個小時。有時候處理遊行,有時候處理毆打沖突。
每壹次行動的時候,我們都會背著10幾磅的東西,有長盾,也有長槍,需要走、跳、跑,有時壹直走6公裏,體力消耗到極點。戴防毒面具呼吸很困難,視野也會受影響,說話要很大聲。
警官何林:我們每天上班時長說是12個小時,但平時可能會是16、17個小時。如果發生大型示威活動,甚至壹兩天不回家。隨便在警局壹個角落休息,或者睡在大街上,拿頭盔當枕頭。
新京報:在機動部隊裏,女警員會不會有更大的壓力?
警官何林:女警員體能上不如男性,另外在現場要處理大量的女示威者。警務處男警員明顯多於女性,如果處理壹個現場,要拘捕很多女性的話,就要找更多的女警員幫忙,對她們進行搜身或者其他。女警員人手不足,壓力會大壹點。
有壹次抓壹個女暴徒的時候,我的隊裏只有我跟另壹個同事是女性。所以,緝捕和押解都由我來做,作為大隊長,除了做指揮部署、執行任務外,我還要親自押解。
警員阿元:訓練期間,不會對女性有特別的照顧,要求是和男警員壹樣的。但我們女生在很多層面上做得更好,應急訓練時,我們需要換上防爆服,計時跑下來,女生是最快的。
我們的體能比起男同事始終有壹定的區別,所以我們會花很多的時間鍛煉,去達到機動部隊的需要。
談沖突現場
“前線女警員真的能起到緩沖作用”
新京報:執行任務時會遇到哪些困難?
警官何林:有個很搞笑的事情。因為行動需要,機動部隊的女同事必須要剪短頭發,行動時我們會被誤認為是男警員。
有次我們的女警員去緝捕女暴徒,有媒體記者在現場轉錄說,看到有男警員在摸女示威者的大腿內側,還在旁邊嘆了壹聲氣。他們拍得也不清晰,但其實是女警員。
警員阿元:現場交涉時,有壹些女市民會對我們講臟話。我媽媽和我兒子也經常被她們罵,這是讓人很難受的。但警員受到的專業訓練有很強勁的支持,忍受得了,如果覺得壓力太大,心理服務科也會給我們支援。不像壹些媒體和示威者說的,我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新京報:面對示威活動中不斷升級的暴力,會有恐懼的時候嗎?
警員阿元:6月暴力遊行活動開始的第壹天,我開始執行任務。那天在金鐘附近,有交警被襲擊,我和同事過去支援。入行三四年,我第壹次見到這種情況:三四千人沖過來,這個拿著雪糕筒、那個拿著鐵欄桿。這是我警察生涯印象最深的壹件事。
其實恐懼是不分年齡的,我們的裝備就只有頭盔,很多東西是擋不了的。但我們每天都要面對,要撐下去,沒辦法退縮。
新京報:女警員在處理遊行沖突時有哪些特別的作用?
警官何林:每個區都缺女警員,每個女警員都很寶貴。
現在暴徒中女性的比例越來越多,現場拘捕引起的壹些肢體接觸甚至對話都會給男警察帶來困難,這個時候就很需要女警員。
另外,在沖突現場,女警員的作用不可替代。我自己的經驗是,女警員心思細膩,會更耐心聆聽和表達,能更好地跟示威者溝通,融化壹些緊張的氣氛。剛柔並進的話,工作可以做得更順暢壹點。
警員阿元:有時我們會拘捕壹些年輕的示威者,女警員就會跟他們講,妳們為什麽要出來?他們就會說,同學出來,我也出來。更諷刺的是,他們會問妳為什麽不打我,妳們不是都打人的嗎?我們的警長,有時會像媽媽壹樣對待他們。
我們也發現,男性和女性給警告的效果有分別,女性說會比較順耳壹點。我們警告說,妳們現在是非法集會請往哪個方向離開,他們是會聽的,有些時候他們會幫我們和示威者做些聯絡的事。前線女警員真的能起到緩沖的作用。
▲9月15日,銅鑼灣地鐵站口,警員被媒體圍住。新京報特派香港報道組 攝
面對“被起底”
“擔心家人沒我們那麽堅強”
新京報:8月以來,不斷有警員資料被曝光遭到起底,妳們是否也有類似困擾?
警官何林:現在我們大量警務人員都承受這樣的壓力。
在外面沖鋒陷陣,保護市民的安全,是警察的職責和使命,怎麽辛苦我們都沒有怨言。最不能忍受的是,我們的家人和私人生活被影響。
有壹些暴徒宣傳“黑警”,之前還有壹些暴徒攻擊警察宿舍。我們的玻璃被磚頭全砸碎了,孩子躲到床底下哭。
我們的家人,甚至是身邊的朋友都會因為我們的工作而受到攻擊、辱罵。壹些警員受到不同程度的“起底”,輕壹點的制服編號照片、家人的生活照被發到網上,還有壹些公司將我們的身份證、地址、電郵發出去。
資料被曝光後,我曾經在淩晨壹點的時候收到10個沒來電顯示的電話,連續打了10次才停下來。突然有壹天我的電郵被拿去預訂餐廳,又或者預訂壹些美療,這對我們來說是壹種滋擾。
新京報:最擔心什麽?
警員阿元:除了個人,我們有些家人的資料也被人發上網,這比較讓我們擔心。
這些人平時沒有什麽號召力,但當妳在網上發了這個帖,別人就會說妳做得很好,這樣就給他們很大的成就感,覺得自己很厲害。所以,“起底”變成壹個風氣。
我也是年輕人,很多暴動的人跟我年紀差不多,我身邊的很多朋友也會出去遊行。有壹次示威者沖擊立法會後,我在ins上打了壹段文字,只是抒發自己的感受,暴力是不好的,他們要停止。後來被我同學看到,他們就把我放上網,打了壹大段文字罵我是黑警。
我們受過嚴格的訓練,能面對得了。但我的家人沒有受過訓練,萬壹他們被“起底”,我覺得他們沒我們那麽堅強。
新京報:那妳們怎麽應對呢?
警官何林:比如回家的時候開門輸入密碼,開始拿東西遮住,左右環顧才敢回家。
很好的是,警務部門裏負責科技的部門,會很積極地給我們提供幫助。資料被放上網之後,我們可以通知負責科技的部門,他們會在24小時之內回復妳,告訴妳如何處理。比如在手機上安裝攔截軟件,該怎麽保護自己和家人。他們之前也成功地清除網上泄露的資料,讓我們有壹些保障。
我們有心理醫生,他們人很好,會給前線人員輔導、疏通,針對有孩子的警察,會給他們錦囊。有些人下班了大腦還在工作,他們會教我們怎麽放松。
堅持的動力
“很多人走過會豎起大拇指說支持妳”
新京報:高強度的工作下,怎麽處理工作和家庭的關系?
警官何林:我作為壹個機動大隊隊長,也是分區指揮官,算是兩份工作。但家裏的工作也重要,作為壹個妻子,要做飯,要安全地把孩子送到學校,現在有很多困難。
6月9號正好是我孩子考試的時候,那天起我開始投身防暴工作。我的兩個兒子,壹個上中學,壹個上小學。6月9號開始,到我們再見面已經是四天後了。
那天為了見我,他們特意11點多才睡覺。小兒子的第壹個問題是,媽媽,妳4天的旅遊好玩嗎?他開玩笑說以為我去旅行了。我告訴他們,現在香港,某些人病得很厲害,媽媽要出去工作。
到他們考試,我都沒有見到他們,更加不用說陪他們壹塊復習。我經常教他們盡力就好,但他們考得很好,大兒子還考到獎學金。
我丈夫也是壹個警司,盡量把握住每天跟孩子見面的十幾分鐘,載他們去上學,了解他們在學校發生的事。
警員阿元:我們都是女兒,我媽媽80歲了,她會忍不住擔心。我之前執行任務時試過告訴他們,他們的聲音沈了壹下,說妳自己小心。再後來,我去執行任務就不告訴他們。
新京報:妳們堅持下來的動力是什麽?
警官何林:有壹天,執行任務的時候,兒子打電話來,就為了跟我說了聲加油,說看到電視說那天很危險,所以打電話想聽壹下聲音。有天晚上回去的時候,看到桌子上有個便利貼,寫著“加油,我知道妳昨晚進過我的房間。”
我的父母也是很擔心的,但他們也知道我不能打電話。每次忙完後,我就告訴他們兩個字:平安。
我自己覺得很幸福,我小孩那麽乖,我的親人都支持我。
我的朋友,甚至同學也打電話來問要不要照顧小孩。警務處也有很多支援,很多退休的同事會幫其他同事帶小孩上學,這些是我們自救的方式,給我了很多動力。
作為大隊長,我給自己和同事定的最大的目標是,齊齊整整上班,平平安安下班。
新京報:除了親人、同事,會有來自外界的動力嗎?
警官何林:學校的角色也很重要。我的小兒子告訴我,學校有些家長會告訴學生壹些警察做得不好的地方,甚至會出現仇警的情況。我兒子會避開這個議題,和同學聊壹下打球這些生活上的事。
學校教育得很好,教學生將心比心,比如說妳家裏被打爛了,妳會怎麽樣?甚至是壹只妳很喜歡的旗,被人燒了會怎麽樣?我很幸運,只要孩子能在學校學到如何正確分析,在壹個健康的環境下成長就夠了。我相信香港還有很多這樣的學校。
警員阿元:也會遇到很多支持我們的人,警隊收到的慰問卡鋪天蓋地,也有捐款甚至飯盒。去不同的區執行任務,很多人走過豎起大拇指說支持妳。
香港是有力量的,如果問我會不會不做警察,不會,雖然很多人罵我,我仍要繼續做警察。如果真的沒了警察該怎麽辦呢?遇到打家劫舍要怎麽辦?我會繼續保護他們,無論他們怎麽說。
▲在遊行現場嚴陣以待的香港警察。新京報特派香港報道組 攝
最期望的事
“社會的撕裂讓人痛心,希望盡快平復”
新京報:目前香港很多人對警察的工作產生了質疑。
警官何林:身邊同事包括不是機動部隊的警察,都會各自面對不同的困境。可能是兄弟姐妹有不同的看法,或者女朋友、妻子有不同看法。現在這個形勢,很難完全不講(這個話題),誤解很深。
我們以前有壹個同學群,十幾年了。8月11號那天,我帶著同事在地鐵站追捕暴徒,那晚,群裏我的同學發了這段視頻,接著他寫了壹句:對不起各位,我不能再留在這個群組裏面了。
每次說起,我都有點傷心,20多年的感情因為現在的情況沒了。他沒有侮辱或者罵我,因為友誼對我還有壹份尊重,但我不想只有做夢才能和他聊天。
新京報:會嘗試去跟有誤會的朋友溝通嗎?
警員阿元:會的,我有加拿大的朋友,認識二十年了。有壹天她發消息說:“現在警隊已經非常黑了,要不妳不要做了,妳有碩士學位,不如離開吧。”她也給我看國外的報道,有些報道把警察描繪成壞人。我解釋給她聽,給她很多的建議,希望改變她的看法。
新京報:怎麽看待他們的這種情緒?
警員阿元:我不明白為什麽香港會變成這樣。現在的暴力在升級,真相很多人不知道。原來謊言說了100遍之後,就真的有人相信,說有強奸,有人就真的相信是有強奸。說有人死,就真的相信,天天有人去獻花。
大家有不同的看法沒關系,但不需要撕裂到這個地步。
警官何林:言論自由是香港的壹個核心價值。我是加入警隊已經很多年了,處理遊行示威這方面的工作比較多。只要是合法、和平、理性、非暴力,我們會給便利,幫忙封路,甚至還會設定壹個區域,之後還會幫他們清理幹凈。
新京報:3個月來,面對這些緊張的氣氛,妳有什麽期望?
警官何林:希望有壹天社會恢復正常。我絕對相信我們做的是正義的事,維護好香港的治安、和平。
希望有壹天大家可以做回朋友,壹起坐下聊天。我想跟他們說,這個社會不只有兩種顏色的,其實有很多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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