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4日星期一

 民国著名军事理论家杨杰在《国防新论》中写道:“一个国家的强弱,是根据全国人力、物力、文化力的总和来决定。”
  甲午战争是中日两国的武力之战,也是两国的“文化力”之战。武力之战让我们看到的是舰船、大炮和热血,“文化力”之战则让我们感受到思想、观念和灵魂的力量。将武力之战与“文化力”之战结合起来,得到的是更完整的画面、更真实的历史,也更加引人深思,更加让我们的心灵受到震撼。
  “文化力”不足,散而不聚焉能不败
  “文化力”建立在文化之上。文化是什么?文化是世代累积沉淀下来的习惯和信念,核心是价值观念体系。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决定一个社会的发展方向和发展速度,特别是决定一个社会如何应对外来的新挑战新威胁。
  在战争中,“文化力”首先构成一种独立的力量要素,它与“武力”相对应,以“军事软实力”的形式直接参与战略博弈。与此同时,“文化力”又以思维、观念作黏合剂和催化剂,广泛渗透进武力要素之中,影响武力的生成和武力能量的释放,间接参与战场比拼,常常是“润物细无声”。
  甲午战争中,中日两国隔海对峙,中日两军海陆厮杀,一胜一败、完胜完败,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综合的。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取决于双方“文化力”的差异,只不过由于文化是一种软因素,不像武力那样物质化,它有其独特的作用机理和方式,容易让人视而不见。
  我们观察清朝在甲午战争中的表现,可以发现“散”是一个非常突出的问题。在朝廷,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不和,主战与主和态度分歧。朝中大臣们各有所图,各执一词。清廷关于对日战争的主要决策往往是多种主张角力妥协的产物,总体上杂乱无章法,没有魄力更没有战略智慧。在战场上,湘军、淮军、绿营、练军、海军各成派系,“清军”成为一个复合词,根本没有形成一个有机的力量体系。即使是海军内部,也是南北各分畛域。丰岛海战后,有人建议清政府调南洋舰队北上参战,黄海海战后李鸿章等人再次提议,但终不见行。至于普通民众,更是一盘散沙,对战争漠然视之。甲午战后,一位日本官员到湖北沙市,吃惊地发现在这座长江中游港口城市,官员和民众根本就不曾听说过刚刚打过的战争,他们还完全沉醉于自己的天地里。曾经亲历这场战争的英国人泰莱说,此役非中国与日本战,实李鸿章与日本战,大多数中国人于战事尚懵然无知也。李鸿章自己也曾发出这样的感慨,说他是“以北洋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国之师”。如此散而不聚,战争焉能不败!
  而清朝上下为什么会如此散漫呢?一方面,是由于清朝政治体制统驭力不强,军事指挥体制效能太差,社会组织发育程度很低;另一方面,又是因为清朝社会严重缺乏共同精神凝结,整个社会对于这场战争没有思想发动,没有精神激励,没有观念引领,官绅军民是一个没有共同灵魂和思想的集合体,实际上就是乌合之众。无论是制度方面的问题,还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从更深层次看都有思想文化上的问题。就是说,清朝所缺失的是“文化力”对战争的可靠支撑。杨杰将军一语中的:“甲午战争,不是中国的军队战败,而是思想战败。”
  国民意识比拼,心中没有国家与有国家
  国民意识是国家“文化力”的第一支撑要素。国民意识就是强烈的国家认同感、真挚的爱国情怀、为国效命的使命担当。一句话,就是心里有国家。国民意识建立在国民自由平等地位的确立上,建立在国民独立健全人格的塑造上。国民意识一旦形成,特别是当战争威胁来临之际一旦被激发出来,将产生巨大的精神能量,起到发动民众、组织民众、化育官兵、激励官兵、震慑敌人、瓦解敌人的实质性作用。拿破仑有一句名言:“精神胜于武力。”
  甲午战争时期,日本的近代国民意识已基本形成。早在明治初年,日本思想家们就开始提出“国民”问题,积极提倡“国民政治”,要求“对外实现国民独立,对内实现国民统一”。1879年,植木枝盛在所著《民权自由论》中说:“日本的农民们,日本的商人们,日本的工匠们,其他士族们,医生、船夫、脚夫、猎手、卖糖小贩们,乳母们,新平民(未解放部落民)们,大家联合起来!”当日本决定发动对朝对华战争后,原本存在很大矛盾的日本政府与议会之间,迅速消除了政治上的对立,在战争问题上进行密切合作。在思想家福泽谕吉的劝导下,许多豪商大族表示“不参军也要尽国民之责”,纷纷捐筹巨款。日本多数民众也在“伸张国权”思想鼓动下,被导向支持战争、参与战争,实现了“国民舆论的一致”。根据日本参谋本部编纂的《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战史》统计,1894年1月到1895年11月,日本的66家报社派出114名记者、11名画工、4名摄像师进行战地报道,此外还有许多军方本身派出的军人记者。“战争开始后不久,漫画也罢,歌曲也罢,都反映出对中国人的憎恶。”通过煽动对中国、中国人的敌意和仇恨,日本的民族主义情绪不断高涨,而且走向极端,完成了它的战争动员,固结了它的战争意志,增强了它的战争支撑力。可以说,正是国民意识的形成,使日本在甲午战争中确实做到了举“国内全体之力”、“日本全国之力”、“整个国家之力”、“统一和睦之力”。
  与日本的情况相反,甲午战争前清朝根本没有进行过全面的国民意识启蒙。洋务运动时期的改良思想家,有的提出要实行政治改革,努力使“民志和、民气强”,但整个思想界对国民问题还没有引起高度重视,官绅军民的国民意识还没有萌生,民族国家的概念还没有提出,近代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普遍的社会思潮还没有兴起,仍然处于典型的传统社会状态,“中国人没有独立的国家认同感和忠诚感”,“中国人把最高的忠诚感给予了文化而非国家”。当近代列强并起,中国需要以民族国家的整体力量应对列强的侵略时,这种国民意识的薄弱,就成了一个严重短板。战前日军间谍在多次现地考察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清国“作为缺乏忠君爱国精神之国,困于财政,弱于军备,其弊可谓已极矣”。正是国民意识的薄弱,使甲午战争时期的中国民众对战争漠然视之,使这场战争变成李鸿章“一个人的战争”。甲午战争之后,梁启超在一篇名为《中国积弱溯源论》的文章中说:“是故吾国民之大患,在于不知国家为何物。”
  战争观念比拼,和平主义不敌尚武主义
  战争观是构成战争“文化力”的重要因素。如何理解和平,如何看待战争,对军事暴力从根本上抱持什么态度?不同的国家和社会有不同的战争观,并进而深刻地影响国家和社会的军事活动和战争行为模式。中日虽然同属东亚国家,但由于各自的生存条件和历史积淀不同,到近代两国兵戎相见时,双方的战争观差异甚是悬殊,并使清国清军在这方面的“文化力”比拼中同样落得下风。
  中国传统的战争观形成很早,带有明显的和平主义特征,强调以道德立国而不以兵立国,以仁义化育天下而不以武力强制天下,对战争暴力持一种谨慎乃至厌恶的态度。中国人的和平主义给历史上那些曾经深入过中国社会或对中国封建社会有过较深入研究的西方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马可波罗将南宋度宗皇帝描绘成“和平和正义之友”,说他“既不重视军事,又不鼓励百姓从事训练”。可以说,和平主义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它建立在对人类生活的高度理解之上,代表着人类理性的较高发展水平。
  然而必须看到,传统的和平主义存在明显功能缺失。由于它在价值观念上对战争暴力持一种否定或倾向于否定的态度,这就使得国家和社会很容易缺乏尚武精神。出于和平主义观念对武力的排斥,中国古人发明了一种“不得已而用兵”、“用兵如吃药”的理论。明太祖朱元璋说:“国家用兵犹医之用药,蓄药以治疾病,不以无疾而用药。”认为军队和战争就好比毒药,只有当国家和社会有病之时才迫不得已用它来以毒攻毒,一旦病好之后便不再需要它,甚至连“药罐子”都要扔掉。这种观念显然会影响人们对战争准备的积极性,影响人们设计战争、参与战争的主动性。中国近代,从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一直到甲午战争,清朝上下在战争筹划和实施上都表现出严重的消极倾向,总是在被动应付,在军事改革问题上也是典型的“刺激反应”、“好了伤疤忘了疼”,无疑是与“吃药军事文化”分不开的。
  日本军事文化深受其武士道影响,在近代受西方列强的刺激,迅速地演变成军国主义,形成一种比较极端的尚武主义战争观。这种战争观相对于中国的和平主义战争观,一方面要血腥得多,另一方面也强劲得多。甲午战争使中日两种不同战争观在近代第一次正面碰撞,中国的战争文化面对日本武士道式的横蛮,它的无助无力充分显现出来,无论是战场的官兵还是后方的民众都没有从自己的战争文化中找到精神动力。而同一时期的日本人,却被它的战争文化鼓动得众情激愤。为了进行战争鼓动,福泽谕吉发表《日清战争是文野之战》一文,称这场战争“是谋求文明开化之进步者与阻碍其进步者之间的战争,绝非两国间的战争”。他将此役定性为“文野之战”,认为文明淘汰野蛮实属必然,无论采取何种方法都符合“大义”,都是“义战”。这就使日本人在推崇武力、极端使用暴力手段方面找到所谓时代理念依据和心理解脱,变得更加有恃无恐、无所顾忌。
  值得深思的是,中日两国基于不同战争观,在甲午战争中表现出不同的心态和行为方式,一个消极、一个积极,后果十分严重。对于中国来说,如何让一个美好的价值取向同时成为有用有力的东西?如何在保持理性的同时始终充满激情,在保持自我的同时积极开放接纳世界?历史留给我们严肃的考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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