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直到3月6号,在学校附近一家面馆里吃完了午饭,收到教授把原定在图书馆进行的论文答辩改成线上的通知邮件时,我才对这场影响了全世界的疫情有了最实质的感受。
虽然是午餐时间,餐馆里的顾客却只有我一个。服务员是个年轻的中国女孩。我告诉她,3月9号开始学校就要关闭校园了。她看起来有些担忧,倒不是为了疫情,而是为了生意。她问我,即便学生不出来吃饭了,也会点外卖的吧?
就在那天,学校的一个雇员被检测出感染了新冠肺炎。华盛顿大学成了全美第一个因为疫情关闭校园的大学。
在此之前,这场肺炎像是存在于另一个空间似的。它肆虐在大洋彼岸,我只是每天从新闻上和朋友圈里看到它。2月国内情况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我给国内的公益组织和校友会捐钱,给父母打电话,让他们出门一定要戴口罩。短短一个月后,我变成了那个每天被慰问、被远程耳提面命的人。
早在1月21日,西雅图就确诊了全美第一例新冠肺炎。当天,我和同学还去校医院领了两个口罩,戴了两天。但这条消息就像是投进了湖里的小石子,掀起了些许涟漪,随后就被日复一日的生活抹平了。我也不再戴口罩,觉得西雅图还是风险很低的地方。直到3月初,西雅图柯克兰一家养老机构里确诊了好几例。感染的都是老人,死亡案例也开始出现了。西雅图和我自己才开始正视这个病毒。
坏消息跟随着疾病和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先是亚马逊一名员工确诊,第二天Facebook的一名员工确诊。两天后,华盛顿大学一名雇员确诊。之后,学校宿舍里一名学生确诊。确诊人数和死亡人数越来越多,你能看见那条曲线经过一个和缓的上升后,像一只失控的火箭,窜向了令人胆战心惊的高度。 3月31日的华盛顿大学校园。拉起警戒线,提醒人们勿聚集。摄影:万乾益 生活的节奏被全部打乱了。3月9号到3月13号是冬季学期的最后一周,很多学生都已经开始复习,准备期末考试了。但疫情和校园关闭让很多老师不得不更改考试方式。比如我的一门课原定是8个小时的开卷考试,干脆被改成了期末论文。
教学全部移到了网上。有些教授对“虚拟会议”这种新技术很不在行。就比如我答辩的那次,一位教授上线,她因为不熟悉系统操作,把我和另一个老师从虚拟会议室里“踢”了出去。还有些老师觉得这对教学很有影响。一位老师抱怨说,十几个人的研讨课还可以接受,但几百人的大课就很难操作。美国大学对课堂参与讨论的要求很高,几百人在虚拟课堂上发言,想想就应该会很混乱吧。但大家不得不适应。接下来所有的聚集活动都必须在网络上进行了,甚至连春季学期的课,也全部改成了线上教学。
我是提早毕业的,原本打算毕业后用60天的宽限期(国际学生毕业后仍可持F1签证合法居留美国60天)在美国旅行,从西到东、从南到北地好好玩一玩,结果现在连西雅图市区都不能去了。跟我同期毕业的同学里,有两位已经回国了。我和家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时候坐飞机回国,一路上会有接触病毒和交叉感染的风险,所以选择暂时留在西雅图,等到疫情过去之后再说。至于还要留在美国多久,我完全没有答案。
这种不确定给我带来一系列繁琐但要命的问题。比如我是不是要申请OPT(持美国F1签证的学生毕业后可以享受的为期1年的实习时间),来保证我在两个月后还可以合法居留在美国?毕业后学生保险就失效了,我该去哪儿购买短期医疗保险?美国的医疗十分昂贵,如果没有医疗保险,生病会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以及在这段被迫居留方寸之地的时间里,我该做些什么才不会浪费时间呢?
疫情还无情地剥夺了社交。人们用“虚拟会议”开发了很多玩法,比如开着视频吃饭,就算是聚餐了;开着视频喝酒,就算是凑了一个酒局。上周末,我跟朋友们开着视频玩了一次剧本杀,效果虽然不如面对面,但也算是满足了社交需要,否则一直一个人呆在家里,实在是太难熬了。 前几天,还有一家人在门前的树下铺了层毯子野餐。
在西雅图疫情暴发后,我成了国内亲人们的重点关照对象。他们给我寄了口罩,有时还会在微信上与我分享国内专家的分析文章。有趣的是,他们从国内网络上获取到的信息,与我自己感受到的有挺大差距。在他们的描述中,美国已经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了。或许他们出于关心,会把情况往坏了想。但其实,就我居住的地区而言,因为远离市中心,人口少,每天还能看见有人出门遛狗和遛小孩。前几天风和日丽的,还有一家人在门前的树下铺了层毯子野餐。花开得簇簇团团,小孩也玩得挺开心的。 跟很多美国人相比,华人的准备还是要充分很多的。 2月底到3月初,我总能在校园里和公交车上看到有人戴口罩,但基本都是亚裔面孔。对很多美国人来说,只有出现咳嗽和打喷嚏症状的人,才需要戴口罩。这不是为了防止别人传染你,而是为了防止你传染给别人。2月底,我还参加了学院举办的一场新冠肺炎的讲座,当时一位流行病学的教授说,美国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当疫情在西雅图蔓延开来的时候,我心理上已经很有准备了,我的中国朋友们也是。我没有因为疫情而感到不安或焦虑,毕竟已经被国内各类信息狂轰滥炸了一个多月。我早早就买了米和面,备了足够一周的蔬菜和肉。大家还会在微信群里互相问有什么需要的,可以互相匀一匀。 随着确诊人数激增的,是越来越晚的亚马逊生鲜送货时间。西雅图是很多科技公司的总部和分部所在地,程序员很多,他们都在家里工作。很多人不再去超市,而是选择线上购物。因为订单和运送量太大,亚马逊送货时间越来越晚,还发布了招聘10万人的消息。 因为老年人不会网购,也是易感人群,超市就给他们专门开了senior hour(老年人时间)。我家附近的一家连锁超市给会员发了邮件,把早晨7点到8点定为senior hour,让60岁及以上的老人优先购物,其他人8点后再来。 我冰箱里囤的食物 在家里意外发现的卫生纸,让我高兴了好一阵。 我上周还去了趟超市,食物货架上还是满满的,被一抢而空的是卫生纸。感觉不管在哪个社会,恐慌总是让人们疯狂抢购些什么,似乎抢购和囤积才能安抚大家对前途未卜的焦虑和不安。不仅是卫生纸,连厨房用纸也都快被抢完了。卫生纸如此抢手,我一个在英国求学的同学干脆把它们称为“硬通货”。昨天打扫房间时,我还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卷还剩一半的卫生纸,其惊喜程度不亚于在半年没穿的大衣口袋里搜出一百块钱! 我的美国朋友们正在经历心理上的巨大冲击,就像是中国人在1月和2月时经历的一样。一个朋友原本婚礼定在8月,因为疫情不得不推迟婚礼,但要推迟到什么时候,还是个未知数。期末前,她和未婚夫就回到了加州的一个小城里,那里现在还没有确诊病例。前几天我们在网上聊天时,她跟我抱怨,她的一些家人到现在还没有把病毒当回事,这让她很无奈。这让我想起了过年时,我劝我爸妈和亲戚们不要参加家庭聚会时的样子。真是同一个世界,同一种家人。 还有一个朋友的奶奶住在养老院里。为了防止可能的病毒传染,家人不能去养老院看望她了,只能通过视频跟她聊天。她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办法。 疫情让很多人的生活天翻地覆。很多美国学生都背负着沉重的学生贷款,他们都会靠兼职来支付学费和生活费。我的一个朋友就是如此,她三十多岁重回校园,原先在学校的学生社区前台工作,靠这份工资过活,但校园关闭,她也就没有工作了。她正在等着退税,希望那笔钱能够帮她支付账单,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逐渐累积的账单和社交媒体上过量的信息向她袭来,负面情绪让她觉得快要崩溃了。她告诉我,如果要联系她,就通过电话,因为她决定暂时远离社交媒体,脸书和推特都暂停使用了。 一位做助教的好友告诉我,这次疫情让她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美国。在我和她粗浅的印象中,很难想象一个现代美国人没有网络和电脑。但当学校宣布春季学期改成网络远程上课后,她收到了两三个学生的邮件,有人说自己没有电脑也没有网络,无法使用“虚拟会议”上课;也有人因为疫情丢了工作,暂时交不上学费,不得不离开课堂。 春天本该是西雅图最美最热闹的时候。往年樱花盛开,很多人会聚在樱花下野餐。如今却只有花兀自开得热闹,城市却变得空空荡荡。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了几张照片,拍的是西雅图著名景点派克市场。两年前刚到西雅图时,我去那儿玩了一圈,游人如织,全世界第一家星巴克前排着长长的队,每家饭店里都挤满了食客。但如今,店铺大多关门了,街道荒凉,像个鬼城。 我家附近还有人出来遛狗,带孩子玩。 西雅图如今并不算是美国疫情最严重的地方了,这得归功于一群医生。据《纽约时报》的报道,早在1月,西雅图出现全美第一例感染病例时,医生海伦·朱(Helen·Chu)就已经意识到病毒可能已经开始在美国蔓延了。她和她的团队是做流感类传染病研究的。他们试图寻求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帮助,希望对新型肺炎进行检测,但均遭到拒绝。直到2月25日,朱医生和她的团队决定绕开官僚机构,自行对类似症状的患者进行检测。很快,他们发现了一例。那是一名从未去过中国的青少年。当地医疗人员赶到时,那个孩子刚刚迈入教学楼。随后,他被带回家,整个学校关闭。 华盛顿州成了全美第一个爆发点。或许这是塞翁失马,本土第一例感染病例和柯克兰的养老院的集中爆发,让当地政府不得不立刻采取措施。查出有感染病例的学校、公司和机构都会立刻消毒,暂时关闭。华盛顿州州长杰伊·英斯利很快宣布social distancing(扩大社交距离),华盛顿州也很快通过了专门的资金,用于抗击疫情。州长和市长也会时常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全州居民汇报最新的疫情动态和信息。 在3月13日特朗普宣布美国进入全国紧急状态之前,早在2月29日,华州州长就宣布全州进入紧急状态。3月23日,州长又发布了“stay at home order”(呆在家里),全州的居民除了必须的外出活动,比如购物、去医院等,必须要待在家里。在室外时,人与人之间要保持6英尺的距离。上周,我在网上超市买的食物到了,当运送小哥抵达时,我正好去开门。当把一整盒饮料送到我手上时,他跟我说了声抱歉:“对不起,我应该离你6英尺。” 美国并不完全依赖政府才能运转下去,当政府能力不足的时候,社会力量会立刻行动起来,填补空白。比如在疫情初期,华盛顿州面临非常严重的测试能力短缺问题,华盛顿大学医学院的研究人员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新的测试方法。他们还把停车场改造成测试点,让人们可以在自己的车里就接受检测。3月23日,亚马逊也宣布提供物流和医疗支持,开通上门送取测试盒的服务,有症状的病人可以在家里接受检测。 疫情和政府的政策让小餐厅遭受了巨大的损失。根据行业统计,全美大约有75%的餐厅受疫情影响暂停营业,而这将在未来三个月内造成2250亿美元的损失,可能会有500到700万人因此失业。除了政府提供贷款外,媒体和外卖企业也在呼吁人们帮助小餐馆度过难关。美国外卖企业Uber Eats取消了运送费,鼓励人们通过订外卖帮助小餐馆继续营业。媒体也建议大家购买代金券或礼物卡,给小餐馆提供足够运转的现金流。 医生和护士正在前线努力工作,而被他们奋力保护的社会,也在试图给他们回馈帮助。前段时间,一群医疗工作者在社交网络上上传照片,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我们为了你们坚守岗位,你们为了我们呆在家里”(we stay at work for you, you stay at home for us)。学校也给学生们发了邮件,询问是否可以帮助学校医学院的医生护士们照顾孩子,邮件里还附了电子表,列上了明确的要求,比如志愿者需要有相关培训或工作经验。 在西雅图,也曾有医生因为反映医院现状而被开除,但很快,行业协会就为他提供了支持和帮助。一位名为Ming Lin的急诊科医生认为医院对于医疗工作者的保护不够,在公开批评医院后,他被停职了。随后,美国急诊医学会(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Emergency Medicine)和华盛顿州医护协会(the Washington State Nurses Association)都对医院的停职决定进行了公开批判,明确表示支持Ming Lin,它们还向州劳动部门和医疗部门申请,要求对此事进行彻查。 这场灾难就像是上帝给这个极速前进的人类社会突然按下了暂停键。一次急刹车,把每个社会机器里不和谐的零件全部撞了出来。 早在2月份,当病毒的触角才刚刚伸向美国时,先于肺炎出现的,是种族歧视。因为这个病毒当时在中国暴发,有些人就会把疾病和中国人联系在一起。就在前段时间,美国总统特朗普召开新闻发布会时,还将新冠病毒称为“中国病毒”。3月25日,特朗普又改了口,说如果这对华人群体有冒犯,他就不再使用“中国病毒”这个词。但问题是,他自己并没有觉得使用这个词有什么问题。 恐慌和歧视开始在社会的角落里和人们的脑袋里冒出头来。2月10号的《西雅图时报》也记下了一个针对亚裔的歧视细节:一个亚裔美国人家庭在伊瑟阔的Costco超市被拒绝服务。超市员工当时很紧张,还问他们是不是来自中国,并要求他们走远点儿,只是因为他们长着东方面孔,还戴着口罩。 我一位住在纽约的朋友几周前便在地铁站遇上了歧视。她当时戴着口罩,一个人跟在她身后对着她大吼,“是你们把病毒带到美国来的!把它们带回中国去!”她说自己当时非常害怕,不敢回头看,也不敢跑。 当然,也有很多人在呼吁制止这种对亚裔的不公平。西雅图公共卫生官员杰夫·达钦就曾在一次公开场合上说:“最先沦陷的不该是我们的理性,和我们对于另一个族群的态度。我们不能让西雅图在还没有疾病暴发前,先来一场恐慌的暴发。”而我所在的西雅图金县,还印发了反歧视的海报,上面写着“病毒不会歧视,我们也不会。” 我的一位美国朋友也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了一张照片,那是贴在他们宿舍门口的一块白板,上面用繁体中文和英文写着:“病毒可没有国籍。种族歧视才是最危险的病毒。对泛滥的种族歧视说不!” 虽然我本人暂时还没有遇到类似的状况,但这次疫情和在社交网络上泛滥的种族歧视让我开始反思自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我作为华人群体中的一员,对类似的冒犯言语感到非常愤怒,我是不是曾经有意或无意中对其他群体做了同样的事呢?比如把黑人群体和犯罪联系在一起;女人和拜金主义;武汉人和病毒。人们大可对冒犯的言辞轻描淡写,只说是无心之过,但对他人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 环球同此凉热,虽然现在不算是太平世界。 特朗普坚信边境管控非常有力地控制了病毒传入美国,他甚至在新闻发布会上多次提到边境管控的作用。但实际情况是,这个病毒早在2月份就在美国土地上扎上了根,并且在人们和政府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扩散出去,到今天,造成了全美超过40万人感染。 即便包括美国在内的很多国家在中国暴发疫情时采取了边境管控的措施,但并没有完全阻拦住病毒的传播。很多人乐观地相信物理和政治意义上的边境可以阻止病毒的侵入,然而病毒没有边境、国籍和政治立场的概念。它是自然的产物,并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 但人类十分擅长把病毒和疾病发展出超出生物学上的意义。2020年正值美国大选,在疫情暴发前,占据媒体头条的还是民主党主导的国会对特朗普的弹劾案,和逐渐白热化的党内总统候选人竞争。蔓延的疫情让华盛顿州叫停了大型政治集会,州政府甚至还在3月4号发布了一个警告令,警告全州选民在封上投票寄还信封时,别舔!改用胶水封上。 疫情并没有阻止两党之间的斗争。3月23日,特朗普政府的2万亿联邦贷款计划在国会遭到了阻力,当天的《华盛顿邮报》用“党派对峙”(partisan rancor and posturing)来形容这长达一天的斗争。虽然最终2万亿贷款计划成功通过,但明争暗斗还在继续,并且以病毒和疾病的名义。3月26日开始,特朗普(共和党)与华州州长英斯利(民主党)就多次交锋。英斯利希望联邦政府提供更多帮助,但特朗普坚持联邦政府只是后援力量。到了29日,特朗普公开表示他不喜欢英斯利,称英斯利是个“失败的总统候选人”和“一个讨厌的人”。 然而作为“后援力量”的联邦政府,却给地方各州抗击疫情造成了麻烦。特朗普鼓励各州自己解决医疗物资短缺问题,而不是依赖联邦政府的支持,但联邦政府却挤掉了地方的订单。政治让人厌烦,至少对我那位丢掉工作的朋友来说。在我们最近一次交谈中,她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政府要这么做,他们挤占了地方各州的订单,但不愿分给地方,你敢相信吗?” 只要这病毒还在摧毁着人类的身体和健康,全球经济的走向就会愈发暗淡。自从3月13日美国宣布紧急状态后,美国股市就像是坐了过山车一样,时而节节攀升,时而急速下降。受到美国股市的影响,全球股市都在震荡之中。 我的朋友圈里,一些人哀嚎损失惨重,另一些人则摩拳擦掌,准备抄底。我在国内买了一支基金,每天早晨起床时,我都会打开手机看看涨跌。最近因为美股暴跌,我的基金也跟着跌了。每次看到那道下降的曲线时,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散户投资者,我都衷心祝愿疫情立刻平息,世界恢复如常。 可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数,更可怕的是,这未知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3月31日的华盛顿大学校园,樱花盛开。摄影:万乾益 西雅图的樱花已经盛开了,花期只有一个月,但今年的樱花注定只能孤芳自赏了。
2020年4月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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